更新时间:2020-09-09 17:52
只有年轻才会这样不顾旁人的眼光,恣意妄为,放肆地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幸福世界里。
骤雨初歇,凌晨的空气里还弥漫着潮湿的水气,天空中覆盖着大片浓黑的云层,将月光遮蔽得严严实实。
萧川站在酒店顶层套房的露台上抽烟。
晚上和一帮弟兄朋友闹得太晚,又喝了许多酒,虽然没醉,但两侧太阳穴始终突突地跳痛。
一根烟燃尽了,他才转身回到房间里。客厅外似乎有极轻的响动,他不疾不徐地走过去,只见一个陌生女人正站在门口。
不等他开口,那女人急忙解释说:“是余少送我来的……”
女人的眼神怯怯,连声音也是细弱低软的,挨在门边不敢再多上前一步。
他眉头微微一皱:“余思承?”
“嗯。”
净胡闹!萧川在心里低斥了一句,面上却仍旧没什么表情,只是将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打量了一遍,才开口说:“你走吧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女人的嘴唇动了动,鼓足勇气抬起眼睛,迎上对面那道沉隽似幽潭的目光,想说的话又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。
她今天晚上已经被余少花高价包下来了。她入这行还不满一个礼拜,今天是她第一次外出过夜,其实根本没有经验,可也不知为什么,余少偏偏就看中她了,豪爽地一掷千金,要求她来这家酒店的顶级套房服侍一位客人。
可是,现在这位客人却让她走。
他对她不满意。
他似乎连多看她两眼的兴趣都没有,就这么远远地站在那儿,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她一眼,就让她走。
这样子回去,是不是明天就要被辞退了?
那余少付的钱呢?应该也要全数退回去吧?
她站在门边,进退两难,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嘴唇。唇上只刷了淡淡一层唇彩,因为余少特别交代过,不允许她化浓妆。她想,大概是因为这位客人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女人吧。
见这个陌生女人呆呆地戳在那儿,半天没有动静,萧川感觉自己有限的耐心就要被耗尽了,太阳穴疼得更加厉害,摸出手机拨了余思承的号码。
电话响了许久才接通,余思承的声音犹带着睡意,却还不忘“关心”地问:“哥,我送的生日礼物怎么样?”
“限你两分钟之内,让你的礼物从我眼前消失。”
萧川不冷不热的声音倒吓得余思承一个激灵,瞌睡虫早跑了大半。他最了解萧川,越是盛怒之下,语气越是平静无波。他迅速从床头坐起来,醒了醒神,涎着脸皮嘿嘿一笑,试探着问:“您不满意?虽然没事先征求您老人家的意见,但那女孩是我亲自把关的,长相身材都没的说,应该是您喜欢的那类啊……”
“余思承,”萧川冷冰冰地再度提醒,“你还剩下一分钟。”
隔天上午,余思承照例过来一块儿喝早茶,推门进来先叫了句:“哥。”
“嗯。”萧川正坐在桌旁看报纸,眼皮都没抬。
等到余思承落了座,沈郁一边亲自帮他倒茶,一边冲他挑挑眉毛,漂亮的桃花眼里有不加掩饰的奚落的笑意。
余思承本就郁闷了一整晚,这会儿又有点摸不准萧川的态度,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为昨晚的事不高兴。其实自己明明是好心,却反倒像是办了件坏事似的。不但亲自去物色人选,还花了大价钱,结果非但没讨到寿星的欢心,如今就连好兄弟都知道自己办的糗事了,他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,毫不客气地瞪起眼睛,用凌厉的眼神警告对方。
沈郁才不吃他这一套,故意慢悠悠地笑着说:“喝杯菊花茶清清火。我看你脸色发黑,是不是昨晚没睡好?”
余思承端起茶杯,从鼻腔里挤出一个“哼”字,只是余音未落,就听见对面报纸抖动的声响。
萧川将报纸翻过一面,一边看上面的新闻,一边淡淡地问:“你今天开什么车来的?”
“路虎。”余思承放下茶杯回答。
萧川点点头:“一会儿跟我去趟机场。”
虽然自打进门开始连正眼都没捞着一个,但余思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。看萧川的态度,昨晚他自作主张办的事应该算是过去了。
吃过早饭,趁着萧川回卧室换衣服的空当,余思承十分郁闷地问:“昨晚的事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沈郁慢条斯理地吸着烟,笑得高深莫测:“坏事传千里。你没听说过?”
“不可能是哥自己告诉你的。”
“当然不是。”沈郁弹了弹烟灰,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他,一脸的兴味和好奇:“我说余老五,余大少,你到底是怎么想的?哥过生日,你大半夜送个女人去他房间?我是该夸你贴心呢,还是该说你没脑子?”
“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!”余思承愤愤地骂道,遂又朝紧闭的门板瞟一眼,压低声音说:“昨晚你没注意到叶非带进来的那个女人?哥见到她,明显表情和情绪都和往常不太一样。”
“嗯……”沈郁收敛了笑意,似乎认真考虑了一会儿,才眯起眼睛问,“你有没有觉得那女的像一个人?”
“废话!我眼睛又不瞎!哥昨天肯定也是想到‘她’了。正因为这样,我才会费劲地去找个特别的礼物,想让他开心一点。你还别说,我找到的那个妞,嘿嘿,和……”
就在这时候,门突然被打开了,萧川从里面踱出来。余思承反应快,十分迅速地闭上嘴巴,终止了话题。
萧川瞥了他俩一眼,率先走向门口,一边走一边吩咐:“去机场,老五开车。”
这趟从东南亚回来的航班于中午十二时正点抵达。
林妙挽着手袋,正低头看手机收邮件,身边推着行李车的阿诚突然说:“妙姐,您看。”
她抬起脸,目光透过深茶色的墨镜,很快就落在离出口处不远的那道高大清俊的身影上。
浅浅的笑意在精致美艳的脸上蔓延开来,林妙加快步伐,干脆利落地来到那人面前,微微仰起头,又惊又喜: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
萧川还没开口,余思承已抢先一步调侃道:“哥亲自来接你,我当司机,沈郁当保镖。我的林妙妹妹,你面子可够大的呀!”
“我可没要求你来当司机。”林妙似笑非笑地瞟去一眼,又将视线转回萧川身上,笑道:“怎么也没提前告诉我一声呢?我昨天还让人先把我的车开到停车场来了。”
“车让阿诚开回去,你和我一起走。”萧川说。
正午的机场高速上没什么车,余思承将他那辆定制版的亮黄色路虎越野开得又快又稳,道路两侧的绿化带和围栏极速向后掠去,汇成一段连贯而又模糊的画面。
林妙的心情原本很不错,因为她根本想不到萧川竟会亲自来接机。可是,车子已经开出很远,而萧川自从上车之后,一个字都没说过。他不说话,其他人自然也不作声,车厢里安安静静的,只隐约有丝丝冷气从出风口吹出来。
林妙早摘了墨镜,熬了半晌,终于忍不住去觑旁边男人的脸色。那张英俊的侧脸平静冷淡,其实也瞧不出什么异样,却反倒更教她心下不安。
她将目光微微敛下,拍拍前方椅背,抱怨道:“空调太冷了,能不能关小一点?”
沈郁坐在副驾驶座上,没回头,直接伸手调高了温度。冷气小了些,林妙却仿佛仍旧觉得冷,下意识地拢了拢披肩。披肩又宽又大,绚丽妖冶的大花印在轻薄飘逸的丝绸上,与她美艳的外表倒是十分般配。
她这次难得出去度个假,东南亚的国家和小岛上没什么值钱稀罕的东西可买,只得随手挑了些围巾、披肩和充满热带风情的配饰,又给其他人各带了些礼物,最后竟也塞满了几个箱子。
想到这里,她忽然微微一笑,语调轻松地说:“我给大家买了些东西,回头让阿诚开行李箱整理出来,给你们送过去。”
“谢啦。”余思承边开车边应道。
林妙这才转过脸去看旁边的人,她半侧着身,小心翼翼地征求他的意见:“我带了几瓶红酒回来,晚上要不要试试?”
话音落下许久,并没有得到回应。林妙不敢随意挪开视线,更不敢转回去重新坐好,于是只能维持着方才询问的姿态,直到那双深邃的眼睛终于转过来。
萧川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遍,看不出喜怒,却令林妙的心陡然急跳了几下。
她莫名地有些慌,手指下意识地抠住披肩的一角,那冰凉顺滑的丝料绕在指间,仿佛缠住了某根通往心脏的血管,让她在那平静冷冽的声音里渐渐乱了心跳和呼吸。
萧川看着她,突然问:“你出国的这段时间,公司的事谁在管?”
“林斌代管日常业务。如果没有紧急事件,他每隔一天向我电话汇报一次。”
林斌是她的堂弟,跟在她身边做事也已经有五六年了,讲义气,为人非常豪爽,和手下员工的关系一直很不错,只不过性格太火暴,做事有些冲动欠考虑,平时也没少给她捅娄子。
林妙见萧川这样问,还以为是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林斌又闯了什么祸了。如果真是这样,反倒让她松了口气,不禁试探着问:“是不是他做错什么了?”
“那倒没有。”萧川转回头去,不再看她,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:“做错事的人应该是你。”
他的语气很淡,却让林妙一惊,旋即勉强撑了个笑容,向来伶俐爽脆的声音难得有点嗫嚅:“我不太明白……您说我做错什么了?”
结果萧川却不再说话,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,薄唇微抿,只留给她一个沉肃的侧面。
林妙看着他,心终于彻底地沉了下去。
跟了萧川这么久,他的脾性她多少还是了解的。平时,他将事情交给他们去做,极少认真过问。大家尽心尽力,却也难免有所错漏,可是如果没有证据,他从来不会轻易开口质疑。而这一回,他甚至亲自出现在机场,原来不是为了来接她……
车厢里瞬间又静了下来,似乎有嗡嗡的振动蜂鸣声,不知从哪个角落隐约传出来。林妙发了一会儿呆,才下意识地去翻手袋。
是她的手机一直在响,林斌锲而不舍地打了五六通电话。
她知道有些事情是瞒不住了,闭了闭眼睛,到底还是接起来,却不给林斌开口的机会,简短地说:“我一会儿就到公司。”然后挂断电话。
车子已经下了高速,转入绕城环路。前方有一个出口,从那儿离开环线去林妙的公司最近。余思承在去机场之前根本不知道萧川的真正意图,刚才在半路上听到那样的对话,才知道大约是出了事,于是便放慢车速,主动问了句:“我们现在去哪儿?”
他等了一会儿,也没得到答复,不禁去瞥后视镜,只见萧川脸色冷肃,也正通过镜子在看他。两人的视线在镜中对了个正着,余思承感觉自己仿佛触到一座冰川,下意识地一打方向盘,直接从前方环线出口进了市区,直奔林妙的公司而去。
公司的办公地点在一栋商业大厦里,租下了一整层。看似面积不大,办公职员也不多,但其实公司旗下主营的是几家高端KTV和夜总会,分布在市区最繁华的区域,这几年被林妙打理得有声有色,生意好得不得了。
萧川上了楼,径直进入林妙的办公室。没过两分钟,门板就被人大力推开,林斌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。他只听说林妙回来了,事出紧急,于是连门都没敲就这么直接闯进来,嘴上嚷嚷着:“姐,出事了!我们……”
似乎直到这时,他才发觉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,那人就这么闲闲地站在窗边,正冷脸看着他。
林斌吓了一跳,后半截话堵在嗓子眼儿里,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说下去了,只好拿眼神去向林妙求救。
林妙却不看他,只是望向窗边那个高大的男人。
“去把去年和今年的账拿来。”萧川说。
林斌本能地迟疑了一下,看看他,又看看林妙。林妙的心早就坠到谷底,知道今天是逃不过了,强忍着担忧惊惧,冲林斌一皱眉:“你还愣着干吗?叫你去拿账簿!”
十分钟后,电脑打印的账目清册整齐地摆放在办公桌上。高大的男人靠坐在转椅中,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意拣了几本出来翻阅。
男人的手指修长,骨节匀称,缓缓翻过账页,偶尔停驻在某一处。他的动作明明舒缓优雅,仿佛无害,但他的手指每动一下,都像是叩拨着林妙心头紧绷着的那根细弦。
其实她触摸过这双手,在很久之前的某个夜里。那也是这许多年以来,她唯一一次有机会那样地贴近他。他的手修长有力,带着微凉的温度,虎口处有一层薄茧。曾经她握着他,像是握住了这辈子最大的梦想。可是如今,此时此刻,她看着他手指微动,仅仅是一页一页地翻过账册,就已经令她不寒而栗。
林妙知道,对于萧川来说,自己或许一点也不重要。
所以,她忐忑地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,怀疑自己是否能渡过今天这一关。
“啪”的一声轻微响动,让她倏然回过神来。
萧川将手中的账簿随意扔在桌面上,十指在身前交叠,微微皱眉看着她,问:“这是谁出的主意?”
林妙还来不及开口,一旁的林斌已经抢先认道:“是我!我就是想大家闲的时候有点事干,好多客人又都爱赌个球什么的,正好公司又有现成资源,顺带做了也没什么关系,还能多赚点……”
“你们平时很闲吗?”
“不,萧先生,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
“还是说,我这些年让你们赚少了?”萧川微眯起眼睛,语速越发地慢条斯理:“无论是谁,想赌两把没问题,沈郁那儿有的是场地,想玩什么都可以。我只是没想到你的胆子会这么大,敢背着我私下干这种事。”最后这句,是朝着林妙说的。说完他便站起身,吓得林斌连忙向后避让了两步。
萧川单手插在裤袋中,不疾不徐地走向门口。在经过林妙身边时,他稍停了停,侧过脸深深地看她一眼,冷淡地丢下一句话:“谁出的主意,谁滚蛋。”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门被关上的同时,林妙才像脱了力一般,用手撑住桌面,重重地喘了口气。
林斌犹豫着问:“姐,萧先生的意思是……”
林妙闭了闭眼睛,声音微微干涩:“既然这事你认下了,从今天起,你就不能再出现在公司里了。”她转头看着这位堂弟:“我会替你安排后路。”
“我怎样都无所谓,一个大男人到哪里不能混口饭吃?最关键的是,这次事情没把你牵扯进来。”仿佛是为了宽她的心,林斌反倒豁达地笑笑,又说,“姐,看来萧先生对你挺特殊的!”
“别胡说八道。”林妙沉声打断他,脸上的气色仍旧不大好,停了停才说,“你先出去吧,我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林斌听话地走了,她才慢慢地在桌后坐下来。
这是萧川刚才坐过的位子。他在这间办公室里,总共只待了十几分钟,可是这样短的时间,对她而言却仿佛有半个世纪般漫长难熬。其实她心里很清楚,即便林斌主动承担了所有责任,萧川也未必会相信。毕竟她才是这里的主事人,没有她的允许,谁又敢擅自行动?
她跟着他这些年,从来不曾违背过他的意思,而这一次他对她网开一面,恐怕也不会再允许她有下一次了。
林斌说,他对她特殊。
她觉得实在是可笑又可悲,只有外人才会这样觉得。在萧川身边的那些人,包括她,其实都知道他只对一个女人特殊过。而她守在他身边这么多年,他的目光却从没在她身上停留过,哪怕半秒钟。
自从那场雷雨过后,沂市仿佛在一夜之间正式进入夏天。
一大清早,炽烈的日光便透过轻薄的窗帘照在床沿上。南喻被短信声吵醒,拉下眼罩去看手机,下一秒钟就立刻翻身坐起来。
她等了足足两天,南谨终于回信息了。
“明天。”
南喻看着屏幕上再简洁不过的两个字,显然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,过了好半天才回想起来,自己之前问过南谨何时回来。
她靠坐在床头犹豫片刻,终于还是回拨过去。
宽敞明亮的会议室内,因为手机早已被调成了振动,搁在桌面上正不停地发出低闷的蜂鸣声。来电者似乎很有耐心,大有一副机主不接电话便不肯挂断的架势。
大家暂时中断讨论,直到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伸过去,干脆利落地挂断了来电。
“我们继续。”南谨低头翻看着手上的资料,同时跟身边的人确认:“车子备好了吗?”
“准备好了。”
她抬腕看了一眼手表,说:“离开庭还有一个半小时,大家还有没有什么疑问?”
这栋大楼朝向很好,会议室的一整面都是落地玻璃。
清晨阳光斜射进来,而她的位置恰好有些逆着光,大半张脸和身体都陷在浅淡的阴影里,于是从额头到下颌,再到优雅修长的颈部,所有线条都显得模糊又柔美。
问话的时候,她抬起眼,将在座的每一位都扫了一遍。
南谨的眼珠是深褐色的,仿佛剔透纯净的琉璃宝石,只是里面并没有过多的情绪,看向旁人的时候,虽然面无表情,但她的眼神坚定平和,似乎有一种力量,能直直望进人的心里去。
今天是最后一场庭审,九十分钟后即将开庭。
越是大战来临,她的神情似乎越加淡然笃定。
仿佛是受到她的感染,其余几人也偷偷按捺下略微焦虑的心情。有人提了几个小问题,随即众人与她一同出发前往法庭。
车子顺利抵达庭外停车场,这时助手阿雅接了个电话,转头跟她沟通:“南律师,被告家属一直在催促,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到。他们已经在休息室里等候很久了。”
“是他们来得太早了。”南谨看一眼时间,推开商务车的车门,踩着高跟鞋走上台阶。
其实距离开庭还有一段时间,但被告者的儿子显然没什么耐心,在连续抽完了几根香烟之后,终于见到自己聘请的大律师。
像是没看出他的焦躁,南谨将公文包往椅子上一搁,又去角落的饮水机处给自己接了杯温水,这才站直了回身问:“张先生,这么急着找我,是还有什么需要交代我的吗?”
张子韬是本市出了名的公子哥儿,平时只负责拿着老爸的钱花天酒地,哪里经受过这样的家庭变故?有限的耐性早被磨光了,他胡乱掐灭手里的半根香烟,沉声问:“我就是想知道,对于今天的庭审,你到底有多少把握?”
南谨奇怪地看他一眼,语气和缓平静:“这个问题我们一开始不是已经沟通过了吗?我会尽最大努力,让结果变得好一点。”
“什么叫作‘好一点’?”张子韬烦躁地抓抓头发,显然不肯接受这种说法,“能不能让我爸免于坐牢?”
“那不可能。”南谨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奢望,“张建恩先生被控杀人,而且是故意杀人罪,更通俗来讲就是谋杀。控方人证、物证齐全,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将这个案子打成过失杀人,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。关于这一点,早在我接手这个案子的时候,就已经对你及你的母亲说得十分清楚。到了今天,如果张先生对这样的努力方向突然感到不满意了,可以向法庭提交相关书面材料,申请更换律师,延期开庭。”她停了停,目光落在这张年轻焦躁的脸庞上,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:“家属的心情我能理解,所以你们的任何决定我都没有意见。”
“南律师,你别听他的!”这时候,从头到尾都只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中年妇人突然站了起来,走到南谨身边,微叹了口气,说,“子韬就是一时急了,我们并没有换律师的打算。南律师,一切都听你的吧。”
南谨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位妇人身上——江城建材大王张建恩的发妻,年近五十的陈美娴女士,她正用戴着硕大钻戒的那只手,轻轻抚在南谨的手腕上。
或许是因为开庭的缘故,这位陈女士今天穿了件质料上乘的深色直筒连衣裙,巧妙地遮盖了中年发福的腰身。染成深栗色的头发被高高绾起,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化着精致得体的淡妆,却仍旧难掩满脸的疲惫憔悴。
丈夫做生意做成一行霸主,有豪宅,有名车,全家人吃穿享用花销不尽,这原本是件外人眼中堪称幸福的事。可是中年男人有了钱和地位,渐渐看不上她了,也渐渐起了花花心思,瞒着她在外头养了个情妇。
其实她也并非完全不知情,只是这样的事,吵也吵了闹也闹了,又没有勇气就此离婚一刀两断,最后只好被迫选择妥协,平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,只当没看见。
陈美娴曾经以为,这辈子无非也就这样了吧。可是她哪里会料到,某天晚上张建恩彻夜未归,隔天就有警察上门来通知她,说张建恩的情妇被人勒死在公寓里,而她的丈夫则成了杀人嫌疑犯。
一夜之间,新闻和流言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,打破了陈美娴多年以来委曲求全维持着的虚假的平静。她既震惊又羞恼,从事发到现在,仅是短短数月时间,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。
她恨透了张建恩,却又不能不救自己的丈夫。相较于儿子张子韬的焦躁和忧虑,她的脸上更多的却是一种接近麻木和呆滞的神情。
南谨将这一切静静收在眼里,反手拍了拍这位可怜妇人的手背,安抚道:“您放心,我会尽力。”
“谢谢。”陈美娴垂下眼睛,声音低哑,仿佛干涸粗粝的河床。
因为张建恩在江城的名人身份,此案引起的社会关注度极高。南谨跨省市接了这个案子,倒似乎没有太大压力,自从接受委托,她便照例将所有心思和精力都投入了进来。
早在前几次开庭时,她的团队就已经陆续搜集到一些对己方有利的证据,一直朝着自己想要的结果努力。而她的当庭辩护表现更是如以往一样,完美得近乎无懈可击。
最终宣判结果不出她所料,张建恩故意杀人罪名不成立,过失致人死亡罪罪名成立,判处四年有期徒刑。
张家人明白,这恐怕已是最好的结局,遂放弃上诉。
庭审结束后,候在庭外的记者们见到张建恩的辩护律师团队,蜂拥而上。一刹那,摄像机、话筒、录音笔几乎要将南谨淹没了,最后她还是在助手阿雅和其他律师的护送下,才得以安然坐进车内。
阿雅坐在南谨旁边,打开平板电脑问:“南律师,我们订什么时候的票回沂市?”
南谨靠在座椅里闭目养神,思索片刻才说:“今晚吧。”
结果,阿雅还没来得及上网查票,南谨的手机就响了。
“南律师,这次谢谢你了。晚上我请你吃饭,不知道你赏不赏脸?”张子韬的声音听起来已不如先前那样暴躁。
大约是因为结局已定,而且四年的刑期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,如今情绪稳定下来之后,他便又恢复了平日的秉性,语气略显轻浮高调。
南谨对这人始终没有太多好感,礼貌地婉拒:“不客气,这都是我应该做的。吃饭就不用了,我还要赶回沂市处理其他事情。”
“走得这么急?光嘴上说谢谢顶什么用呢?如果不请南小姐吃顿饭,我心里无论如何都过意不去。不如这样,你回程的机票是几点的?告诉我,我让人替你退掉,再订明天一早回沂市的,你说呢?”
南谨无声地牵了牵嘴角,笑容中满含讥嘲。对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已经将称呼由“南律师”改成“南小姐”了。如果吃了这顿饭,会不会就直接变成“南谨”了?
刚刚打赢一场硬仗,她实在没心思应付这种喜好猎奇的公子哥儿,于是直接将手机扔给阿雅,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。
阿雅做她助手三年,早已身经百战,接了电话立刻公示化地一笑,声音清甜爽利:“张先生,很抱歉,南律师现在有个重要的电话会议,不方便和您说太久。下一回若再有案子,欢迎您随时与我们律所联络咨询。”
电话挂断,南谨忍不住笑出了声,她拿眼角余光扫过去,悠悠评价道:“你现在越来越厉害了,打发人的同时还不忘给律所拉生意。”
阿雅笑得更甜:“都是南律师你调教得好。”
车上没有外人,阿雅索性单手撑住下巴,半侧着身体细细打量南谨好一会儿,这才由衷感慨道:“南律师,如果我像那个张子韬那么有钱又有闲,也一定会想追你的。”
南谨再度瞥去一眼,眉梢轻动,却不接话,只是自顾自地重新闭上眼睛休息。
夏日炙热的光线像块浅金色的纱,隔着一层车窗,悄无声息地落在南谨沉静的睡脸上。
这张脸实在太漂亮,即便没怎么化妆,也依旧趋近于完美。她的五官轮廓似乎挑不出任何一点错处,漂亮得足以动人心魄。
阿雅之前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美貌,纵然是相处时间不短了,这时却也不禁看得呆了呆。而她不知道的是,其实就连这张脸的主人自己,也曾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,才能慢慢适应现在这副长相。
晚上飞回沂市的航班遭遇流量管控,迟了近一个半小时才抵达沂市机场。
南谨下飞机后给南喻打电话报平安,南喻气呼呼地抱怨:“你就忙成这样吗?短信不回,连电话也不接。”
“我不是回过短信给你?”
“就两个字!明天!南大律师,你也太惜字如金了吧。”
“看得懂就行了。”
南谨拿到托运的行李,走出机场大楼,外面行车道上暑热未消,尽数扑在身上,闷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来。她跟南喻匆匆聊了两句便挂断电话,走到出租车等候处排队。
已经这样晚了,等车的旅客并不多。
前面排着的是一对年轻情侣,大约是从外地来旅游的,两人穿着同款同色系的T恤和运动鞋。男生高大俊朗,背着沉沉的双肩包,两只手各扶着一只拉杆箱。而那个娇小的女生则像只无尾熊,攀住他的腰。两人面对面站在那儿,时而凑近了窃窃低语一番,姿态亲昵,旁若无人。后来也不知那男生说了句什么,惹得女朋友“扑哧”一笑,那声音仿似银铃一般,肆无忌惮的,又十分娇脆动听。
这时候在机场接客人的空车不少,他们很快就坐上其中一辆扬长而去。南谨也紧随其后,被车子载着驶入夜色之中。
结果没想到,仅仅隔了几天,南谨就又见到这对情侣。
当时她正在街边的麦当劳里等南喻,天气闷热,便随便点了杯冰可乐。在找座位的时候,她几乎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们,他们正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吃薯条。
虽然只在机场有过一面之缘,但南谨对那个女生印象深刻,因为她长得十分可爱,又似乎很爱笑,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得仿似新月,漂亮极了。大约是正沉浸在热恋中,女生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幸福,而且她还这样年轻,这种年纪根本不屑于掩饰什么,只恨不得和全世界一起分享她的心情。
因为快乐,所以愿意与人分享。
南谨看到她,总莫名地觉得熟悉,于是对这个可爱的女生也多了一分好感。
周末的下午,麦当劳里客人不少。这附近就有一个公园,许多家长趁着休息日带孩子出来玩,玩累了一家三口就进来吃汉堡或冰淇淋。
孩子们十分闹腾,在店堂里不时窜来窜去,多半家长们也管不住。笑声、尖叫声混成一团,其实挺吵的。南谨刚坐下喝了口饮料,就见着一个小男孩挣脱了妈妈的手,往角落的游乐区冲去,可是因为员工刚刚拖过地板,地上湿滑,那孩子没跑两步就一个踉跄,眼看就要向前摔倒了,南谨反应很快,迅速弯腰伸手,一把拉住孩子的胳膊。
孩子的母亲随后赶来,立刻抱起孩子,一个劲儿地跟南谨道谢。南谨笑笑,提醒说:“地上滑,别让孩子乱跑。”
“他太顽皮了,我一个人根本看不住。”孩子的母亲有些无奈,又侧头柔声教育道:“快跟阿姨说谢谢。”
没想到那孩子这时候倒变得很听话,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,乖乖地冲着南谨说了声:“谢谢阿姨。”
因为年纪太小,口齿还有些不清,却更显得糯软可爱。南谨心头一软,微笑地逗他:“摔跤很疼的,下次不能自己乱跑哦。”
男孩转头看看妈妈,又似乎努力想了想,才忽然奶声奶气地宣布:“爸爸说,男子汉,不怕疼!”然后便望着收银台的方向,大声叫着爸爸。
孩子的母亲再次向南谨道了谢,母子俩这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。
下一刻,南谨收回目光,脸上笑意还没完全退去,就见南喻的身影闪了出来,在对面落了座。南喻显然是旁观了许久,此刻她的一双眼睛状似研究地盯住南谨说:“难得见你对小孩子这么有爱心。”
南谨心思敏锐,哪里会听不出南喻的意思?自从生下安安,似乎全家人都在责怪她,怪她不够关心爱护自己的亲生儿子。如今,连南母都看不下去了,直接把安安接回了老家。
南喻问:“你好不容易出完差了,也不打算回老家看看?”
“我手头还有些事没忙完。”南谨神色自若地垂下眼睛,晃了晃纸杯,杯中浮冰撞击出细碎的声响,然后她突然反问:“你今天不用约会?”
南喻难得怔了一下,旋即说:“跟谁?”
“那位姓叶的美食家。”
“那只是好朋友。”
“你今年多大了?居然还拿这种说辞来搪塞我。”南谨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嘲笑,微一扬眉:“难道你不知道自己脸红了吗?”
“……那是因为外面太热了。”南喻反应过来后,有些气急败坏地辩驳。
她的皮肤本就白皙,脸上浅浅的红晕尤为明显,但她不承认,南谨也拿她没办法,只是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,倒令南喻觉得十分挫败,考虑半晌后只好求饶:“我是你的亲妹妹,又不是庭上的证人,拜托你别用这么专业的姿态来审视我,好吗?”
“有吗?”南谨淡定回答,“我只是习惯戳穿谎言。”
“可是你这样很不可爱。”
“可爱的在那里。”南谨用眼角微微一瞥,南喻心领神会,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,正好见到落地窗边一对年轻情侣正在互喂薯条。
那个女生看上去娇俏又顽皮,故意将蘸着番茄酱的薯条递歪了,酱汁沾在男生嘴角上,留下一抹鲜红滑稽的痕迹,而她就那样无辜地撑着下巴,“哧哧”地笑,眼睛里仿佛映着细碎的光。
南喻有些感慨:“年轻啊。”
南谨喝着饮料,没有接话。确实是年轻,只有年轻才会这样不顾旁人的眼光,恣意妄为,放肆地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幸福世界里。
她看着她,忽然间一阵恍惚,因为自己几乎都要忘了这种感受了——当一个人忘却了周遭所有,只顾得上小小的二人天地时的感受。
结果,却是这个年轻的陌生女孩子,用一副旁若无人的放纵姿态,在某个时刻突然唤醒了她尘封已久的感觉。
那些似曾相识的感觉,就像是海滩上的沙砾,被时间日夜冲刷着,其实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了。而她如今这样忙碌,有了全新的人生,哪怕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哪怕是独自一个人待着,也几乎不会轻易回忆起那些恍若隔世的过往。
她像是怔怔地想了很久,又像是只走了一刹那的神,因为很快就听见南喻在叫她。
“姐,”南喻收了玩笑的心思,认真地问,“今晚我能不能住到你那里去?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自己那边……不太方便。”
南喻虽然有一把温柔至极的声音,甜软得几乎能将人心都融化开,但其实她的性格向来直爽大方,也很少有这样支支吾吾的时候。
南谨不禁好奇,简单明了地要求:“理由?”
南喻露出个为难的表情,挣扎片刻,终于还是说出来:“上个礼拜跟叶非聊天的时候,随口约定了一下,让他今天晚上来我家坐坐,尝尝我亲手煮的咖啡。可是……”
“可是现在你又打退堂鼓了。”南谨了然地接道。
“是,忽然觉得进展不应该这么快。”隔着半张桌子,南喻哀求般地望着自家亲姐姐,黑白分明的眼睛湿漉漉的,眼神十分无辜,像极了楚楚可怜的小动物。她拖长了尾音撒娇般叫道:“姐,你说我该怎么办哪?”
南谨看着她的样子,却不为所动,搁下剩了一半饮料的纸杯,慢悠悠地开口说:“我也没招儿。只不过想友情提醒一下,别拿这种眼神去看叶非,不然人家肯定以为你在勾引他。”
南喻原本还在发愁,这会儿却被逗乐了,暂时抛开纠结,故意撑着下巴,眨眨眼睛问:“什么眼神?我的眼神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吗?”
“不信你今晚可以试验一下。”南谨拖着她站起来,边离开边说:“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做到。说好了要煮咖啡的,晚上你别想让我收留你,就乖乖在家煮咖啡给美食家品尝吧。”
“你是我亲姐,怎么能这样!”南喻跟在后头,忍不住抗议。
玻璃门外是强烈的阳光,地面被暴晒得热烘烘的,热浪仿佛在四周汹涌翻滚。
南谨下意识地拿手遮在额前挡住阳光,然后才转头看一眼南喻,似笑非笑地调侃:“我是你亲姐姐,怎么也没能喝上你亲手煮的咖啡?答应别人的时候倒是挺爽快的。”
南喻大呼冤枉:“你又不喝咖啡的。”
因为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患有神经衰弱,几乎整夜整夜地失眠,这几年南谨已经与一切刺激性的饮品绝缘了。
“那你也可以煮别的东西给我吃,哪怕是一碗泡面。可是你有吗?”
“你向来都说泡面是垃圾食品。”南喻叹了口气,“姐,你胡搅蛮缠起来真是可怕。如果你能停止这种无端的道德谴责,我宁愿晚上独自应付叶非。”
南谨终于笑了笑:“这样才对啊。”
“对什么对啊?”南喻又是一脸纠结的样子,“我可不想他把这种行为当成某种暗示,然后有进一步的举动。”
“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?”南谨说,“也许你煮的咖啡太难喝,让他干脆落荒而逃了呢?”